烦躁。
直待皂靴踏入房中,一个巨物迎面便向他脚边砸来。
黑影在空中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伴随着轻微的呼啸声,似预警着即将到来的巨大冲击。
闻人珏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一般,从容自若地往后退开了一步,恰好叫那瓷瓶在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坠地。
刹那间,瓷瓶破裂所发出的响声几乎能震破人耳膜,价值百金的宝瓶四分五裂,瓷片犹如爆竹炸开,于地面四溅,闪烁着冷冽光芒。
瓶裂水迸,闻人珏被溅了一身水珠,眉宇间却未有一丝波澜。
唇边的那抹笑意仍旧完美无缺,像极了一尊形容俊美,却毫无生气的玉雕观音像。
“谁许你进来的!出去!”见未砸中他,闻人二爷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颈间青筋暴起,如若一只咆哮的野兽大张着双臂嘶吼。
他静静地目视前方,打量着自己那满脸怒容的父亲。全然不为他的话语所激怒,语气仍是淡淡的。
“吾不是吩咐过,莫要叫二爷沾一滴酒的么,他神志不清,你们这些下人难道也被猪油糊了脑子,跟着神志不清了么?还不快将人带下去,灌几碗醒酒汤。”
“逆子!你胆敢……”
身后的众侍从皆立于原地面面相觑,只有合一闻令上前,对闻人二爷的喊叫置若罔闻,将帕子往他嘴上一捂,制着四肢将人强行拽到屋外去了。
房门被带上,屋室之中又复寂静下来。
室中的烛台早已被人扑灭,闻人珏亲自点了一盏灯,手捧着烛跋于漆黑室中行走。
皂靴平稳的踏过瓷片,发出细碎轻响,如若鼠啮之音。
循着那饮泣声,他于屏风后头中寻到了二夫人。
烛火下,妇人神容惊惶,双眼红肿,眼角湿润,满是淤青的双手环抱于胸前隐隐发颤。这般狼狈之态,叫人全然无法联想起她往日光鲜亮丽的贵妇人模样。
见到眼下此景,闻人珏说不清心下是何种感受,沉默了半晌,终是于她跟前缓缓蹲下身来,低声唤道:“母亲……”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伴着呼啸声向他面上招呼过来。
动作利落,毫不留情。
像是一把利剑,直透人心窝,叫他的灵魂都疼的有些麻木。
赵氏对周身的低气压浑然不觉,抬起一双纤长凤目,恨恨地斜晲他了一眼,厉声道:“逆子,你怎可这样待你的父亲!你这是不孝!”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彻于空荡室内,久久不去。外头等候的下人们皆缄口结舌,纷纷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蝉。
闻人珏被打的偏过头去,发冠歪斜,几缕墨发从中垂落,挡住眼前视线,也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每每如此,次次如此。
他于幼时记事起便立誓要保护好自己的母亲,可得来的永远只会是她的责怪,她的怨怼。
她怒斥他的不孝,却全然不肯将罪责归于那个真正伤她的人身上。
身上尚且留着伤痕,眼下又这般急切的要为那人脱罪辩驳。
呵呵,这身份尊贵的妇人早就为‘情’疯魔了。
是他尚且愚昧的心存期望,仍对她留有恻隐之心,天真的以为世间至少还有生母会爱他。
妇人声嘶力竭地咒骂着,挥拳往他身上砸去。
闻人珏抬掌轻松掐住了她的手腕,哑声笑道:“双亲不睦多年,父亲每回醉酒便要对您动手施暴,次次是我出面阻拦,方才叫您安然无恙的活到了如今……儿子不孝也这么多年了,不曾想,您竟是到现在也还未认清事实么?”
“逆子,你……你走!”
赵氏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戴着镯子的手扶于胸口,一下一下地顺着气。
闻人珏对她投来的厌恶目光视而不见,修长手指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动作优雅地擦拭着脸庞,指尖力度之大像是在擦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他随手将那抹方帕弃于地面,起身往外头走去,一边垂眼低笑道:“也是,你们已于人前装恩爱和睦也有多年了,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想来都已是习惯了。无论我怎么劝,您都不肯与他和离……那便受着吧,咱们二房且一直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吧。”
“待二爷酒醒,便送他回屋歇息。”
他抛下这句话,迈开长腿,跨过门槛出门去了。
对于后头的咒骂声,再是充耳不闻。
侍从们跪倒一片,神情恭敬的目送他离开。
*
晚间凉风急吹,却实难扑灭心头暗火。
经历了方才这一遭,闻人珏心下烦郁,面色阴沉地抬步朝自己住处而去。
归途中正巧路经一座小园,放眼望去,但见其中竹木丛萃,又有风亭水榭。月光洒在湖面上,银波闪烁,宛如一条银河铺展在水榭周围。
他未做多想,凭着自己的心意往那清池边走去。
吹着凉风,四周皆是寂不闻声,惟有一侧的游廊中有两道脚步声格外清晰。
有人立于廊下低声交谈,话里话外频频提到了季氏。
……季氏。
他薄唇启张,回想起那张昳丽花容,神情不由得有些许微妙,顿住了步子,负手立于石阶下静听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