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中的土壤却仍是湿润的。
这是一根顽强到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它的竹子。
他有一瞬的晃神。
于是,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他仿佛又回到自己三十五岁那年的寒冬了。
那个女人彼时就坐在窗下吧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帷幔。他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却清楚地听见她说用一种近乎雀跃,到后来,又带着无法掩饰的动容的语气。
这是我家乡人人都会种的竹子呢,中郎将大人,您没有见过吧
我想将它送给您
作为交换可不可以请您,答应我一个愿望
她说。
中郎将大人,可不可以请您,不要忘记我呢
谢沉沉生病了。
说不上来病因,但可以确认的是,这病来势汹汹。
她当日病倒,便开始彻夜彻夜地发起高烧。
这感觉颇似她初来朝华宫时,几乎花光了整月的月钱为魏弃买药膏,却发现那药膏被随手弃置雨中,浸润了水不能再用时的那次。
心气一折,人马上就倒了。
太医倒是来看过两回。
但到最后,也只是无一例外地频频摇头,说让她安生静养,不要劳累,开了几副养气宁神的方子给她,也就再没别的法子了。
沉沉本来也没力气,脑子晕沉沉的,便也没有多问。
唯一,只“多问”了一句“下回来替我看病,”沉沉说,“可不可以叫陆医士来”
“陆医士”那太医却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两条白眉皱起,“哪个陆医士”
“陆德生,陆医士。”
“太医院中并无此人。”
那太医甩下这句话,便蓦地背起药箱、头也不回的领着药童离开了。
看那仓皇离去的背影,仿佛她提了个多么恐怖的话题似的。
留下沉沉呆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的确,自己这次回宫之后,便再没有见过陆医士了。
难道陆医士辞官了么
她有心想问个明白,可她整日都在发烧或者昏睡,清醒的时候很少。
难得醒来的时候,也至多只能给自己煎服药,又给肥肥准备几日分量的食物,便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梦。
快乐的梦偶尔有些,无外乎是小时候和兄长上山下河的“皮猴儿”往事,或是在谢府偏院能吃饱饭的日子,再然后,便是江都城里,有着温暖怀抱的阿娘,还没长大的弟弟妹妹,刀子嘴豆腐心的祖母还有魏弃了。
只是,梦到他们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她甚至总在梦里的快乐中猛地心一坠。
然后,梦里的她,便总无一例外地对上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对眼球不断地往下淌血,几乎无法映出她在梦里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当时一定在哭。
因为每次睡醒的时候,她的枕边都被哭湿了一大片。
她想那是魏弃的眼睛。
魏弃在流血,流着血,也不愿意闭上眼睛,要在梦里看着她。
因为是魏弃的眼睛,所以,她不想把这个梦归类为“噩梦”。
就算是个好梦吧。
起码见到了他。
与之相比,另一个更常出现的的梦,对她而言,才是彻彻底底的“噩梦”。
因为梦里什么都没有。
黑漆漆的一片,她只知道梦里的自己一直在往前走着,漫无目的,想停又停不下来。
而且,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她在梦里偶尔能听到爹娘、阿兄、伯父甚至昭妃娘娘,乃至那位奇奇怪怪的三殿下的声音。但是,没有魏弃。
她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茫然地寻找着回家的路,不停地走着,走累了,扶着“墙壁”,就偶尔冲前面拼命喊一声“喂”
她期待能有点别的声音。
哪怕只是回音都好啊。
这个梦实在太安静了。
可那甬道里,竟然连回声都没有。
不记得连续梦到这个场景多少天之后。
某一刻,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浮现于脑海她觉得,梦里的自己,似乎是被关在一个“容器”里了。
一个笼子,罐子,或者盒子之类的东西。
于是,余生都必须陷在无边黑暗里,永不见天日。
就在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她惊醒了。
胸口不停起伏,满头大汗,好像溺水一样的感觉。
她感到自己离死亡无比的近。
那一刻,她甚至莫名想起了八岁那年,从河里捞起“卫三郎”时,自己被水草缠住了脚踝、拼命挣扎也挣脱不开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