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隗状毫不掩饰的言语,李斯也没有客气,只用一句话就先表明了立场。
“斯请问左相,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还是尔等的天下?”
李斯给出两个选项,但其实只有一个选择——隗状只能选前者。
选后者,那便不是求封地,而是在求死。
但选前者也并非万事大吉,只要隗状说了“是陛下天下”这五个字,李斯就会继续发难:左相既说是陛下的天下,那尔等要分陛下之天下,置陛下于何地?置己身于何地?
隗状身为大秦左丞相,哪那么容易被下套。
你给出的选择只有一个,我便再填个答案。
只见他双手抱拳向嬴政示意,朗声道:“是陛下的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
这番应答滴水不漏,以大义言说,既没有中李斯语言陷阱,又再度坚持自身立场。
“左相所言甚是!”
御史中丞冯去疾终是回过神来,再没有丝毫的犹豫,从桌案后猛然站起。
“陛下为君父,吾等皆为陛下臣,陛下子,正当为陛下分忧解难!而今大乱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归。我等布衣游学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为此,恳望陛下封建诸侯,我等愿各为良辅,愿各镇四方,使天下有治,使黎民有归。如此,则天下大定,大秦万年矣!”
左丞相,右丞相,御史中丞。
三位朝堂文臣前三甲同气连枝,各阐己论,尽述分封制之必要,分封制之好处。
嬴成蟜打量身周群臣。
他看到一个个臣子都在蠢蠢欲动,有奋起而立的欲望。
嬴成蟜叹了口气。
这番景象,是他未曾想到的。
发生了什么,让隗状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他不知道如果这场辩论郡县制赢了,他万死都不冤的吗?
隗状这个左丞相名头大,威望高。
他站出来打破君臣的默契,将封地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这便产生了头狼效应。
群臣将再无顾及,他们会随着隗状这只头狼奋勇冲锋,不遗余力。
胜,则大家尽得封地。
败,枪打出头鸟,隗状难逃一死,群臣仍可无恙。
很快,一位年俸两千石,不为九卿的上卿站起言说:“分封乃华夏自古长存之大制,非分封不足以稳大秦!”
又一上卿站起相附道:“合夏,商,周三朝之力,无数先辈圣贤之计,方有分封。李廷尉言不同意,可是当自己一人之思,抵得过三朝千百圣贤之思乎?”
“彩!”群臣一片相喝。
“郡县此制,扩县制而来。谋一地之制,怎可谋天下?”
“分子嗣,功臣镇边疆,外御敌寇,内防女干佞。此乃祖宗传千年之法,祖宗之法不可变。”
“六国之地,子民仍思故国,起义,谋反层出不穷。欲从咸阳调兵扑灭,到时女干贼早去也。若有人就近为诸侯,掌兵权,方可及时镇压也,请陛下分封!”…
“……”
秦国朝堂就像是一锅煮开了,向外咕嘟咕嘟冒大泡的水。
每一个朝臣都是一个水泡,争抢着炸裂,言说自己心中所想。
他们来势汹汹,其情涌涌。
这个还没说完,那个已然站起。
咸阳殿从未有一日如此热闹,其内话语声连绵不绝,没有一息停息。
群臣一边拥护分封制,一边对李斯大肆批判。
李斯只不过来得及问一句话,就被这山呼海啸般的浪潮拍得死死的。
他再善于雄辩,再胸中有沟壑,此刻也无用武之地——他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只能是默默闭嘴坐下,等着群臣宣泄完毕,等待着这一波浪潮卷过去,
在这之前,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这个往日在朝堂有着不小实权,受人敬畏的九卿廷尉。
今日,什么都不是。
他就像是个泥塑木雕的假人一般,任万千口水如雨落下,也只能是唾面自干,连伞都撑不起一把。
李斯在雨中静立,等着风收雨歇,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的斗志没有低落,反而更加昂扬。
他在等,等着自己如烈日般,在这咸阳殿绽放万丈光芒的那一刻。
虽然此刻,他内心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孤臣皆如此,李斯,你早该知晓的。
李斯自嘲。
他不知道他要等多久,一盏茶,还是一炷香,还是半个时辰。
但他知道,他除了等别无他法。
想要叫停群臣,唯有始皇帝能做到,但始皇帝此刻不能下场。
在分封制与郡县制的大辩没有一个结果前,始皇帝入场,便是有失偏颇,便是站队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