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禅房内,寂静无声,此时的徐凤年才知道许宗甲内心的寂寥,虽然他修为高深,境界更是深不可测,但是天下俯眼望去,竟无一人可以坐而论道, 如果不孤寂。
李淳罡已经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了,境界高深,乃是剑道甲首,依然跟不上许宗甲的境界,谈不了几句禅道。
徐凤年此时也明白了,不是许宗甲性子冷清, 难以接近,而是众人和他相差太远, 实在难以有共同语言,做不得他的道友,自然会产生一种距离感,觉得他超脱世俗,高不可攀。
众人吃过素斋之后,相约一起赏报国寺的牡丹,报国寺里大多数牡丹花期已过,姚黄魏紫两种贡品牡丹争芳斗艳的盛景不再,只留下一些品质相对平庸的仍有绽放,如叶里藏花导致风情清减的墨魁牡丹,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报国寺牡丹比起北凉王府还是称得上辉煌,光是在寺中转悠赏景, 就耗去一个半时辰。
许宗甲和徐凤年姐弟走在前面, 姜泥与李淳罡走在最后, 小泥人趁人不注意,摊开手心, 偷看了眼满是汗水的铜钱, 然后赶紧握紧, 跟做贼一般。
装作左顾右看的李淳罡老剑神见得此幕,不由心中哀叹,这傻闺女,这辈子怕是都要被徐凤年那个奸诈小子吃得死死的了。
赏完了牡丹后,徐脂虎告知徐凤年,今日在报国寺内有一场王霸之辩,问他要不要去听一听,徐凤年想着无事,打发时间也好,欣然同意。
徐脂虎也是再三叮嘱徐凤年不得惹是生非,这才感到有些疲累,要去找一位相熟的道姑,品茶论道。寺庙中有着道姑,可谓是有些奇怪,听得许宗甲都满头雾水。
两朝天子皆崇道,上行下效,庄老学说又是江南道士子集团清谈话题的重要枝干, 许多世族豪门的妇人都有潜心黄老的风雅习气,这道姑本名许慧扑,算是徐脂虎的半个闺房密友,大概是两女同为寡妇的缘故,这些年走得比较近,出自姑幕许氏嫡系,若非如此,也没办法在往来皆名流的报国寺山后独有几亩茶山。
只是连徐脂虎也不知的是,许慧扑就是卢白颉念念不忘之人,只是天不遂人愿,二人中间隔着许多世俗枷锁,此生算是白来一场了。
许宗甲和徐凤年一行人在报国寺内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寺外墙根的卧龙松下,有树荫有清泉,几人坐在泉边石头上,在酷暑中格外惬意。今日报国寺有一场盛况空前的王霸之辩,一般香客已经进不去寺内烧香拜佛,寺内几个僧侣在门口把关,除了熟面孔,一般人要递出名刺,身份足够,方可入内。
一名穷酸书生在寺外徘徊许久,日头正毒,很快就出了一身汗,估计是墙根泉水这边的众人锦衣华服,更有着侍卫护着,他不敢上前乘凉,在江南道,世族子孙连与寒门子弟同席而坐都视作奇耻大辱,那书生当然不敢自讨苦吃,只是实在熬不过大太阳熏烫,犹豫了半天,终于来到泉边离众人最远的地方蹲下,捧了一把水洗了洗脸,舒服至极,长呼出一口气。见众人并未出声,这才敢小心翼翼的坐下,在衣袖上擦了擦沾水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默声诵读。
许宗甲和徐凤年瞥了一眼这位穷酸书生所读之书,竟然不是江南常见的书籍,而是北凉那边当朝大儒姚白峰的《四经章句集注》,看这书生唇语,更加有趣,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
“一人之见,未必是圣人本旨,多有商量处。”
“空而无实,非解经正统!”
这书生倒是一个读书种子,不是人云亦云之辈,是将书读到了骨子里的人,对知识有着自己的见解和认知,只是这种人在江南道永无出头之日,泱州好清谈,重家世,正是士族的大本营,如何会有他一个寒门子弟的立足之地。
徐凤年瞧着书生唇语,觉得十分有意思。尤其是当那寒酸书生合上书籍说了一句“我辈书生死当谥文正”,忍不住笑出声,把那书生吓了一跳,手一抖,《四经章句集注》就要跌入水中,书生连忙跳进池中,伸手就要去抢书籍。
许宗甲瞪了一眼闯祸的徐凤年,袖子一挥,这书就停在了水面之上,穷酸书生见状,欣喜若狂,一把将书籍抄起,塞入了怀中,双手合十的在那里念念有词,感谢佛祖显灵。
徐凤年见此更是大笑,促狭着看了一眼许宗甲,他之前就在此处嘀咕过佛祖不曾显圣,不如许宗甲这位人间真佛灵验,此时这位书生又将许宗甲的出手,误以为是佛祖显灵,如何不让徐凤年感到有趣,这书生倒是和他颇有几分的缘分。
书生湿漉漉的从池中爬了出来,一脸苦闷的看着一身狼藉的自己,不由叹了一口气。
徐凤年不由出声打趣道。
“一本书才值多少钱,你就这样跳进了池中,不怕摔倒受伤吗?”
书生知道徐凤年不是平民,心中虽然有气,但也不敢失礼,苦闷道。
“书是不值钱,但是由我读来,就可以读出好多钱!”
徐凤年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书生居然如此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