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尧说,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段敬云说,若没有父亲的默许,母亲也不会这般疯魔。段盛尧喝道,没大没小,怎么和父母说话的?跪下!你母亲的事,由为父做主,你管什么?就算要管,也只有你大哥有资格。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插手后院! 段敬云这些话没有同任何人说。他把它死死地焊在自己心底。最终,他给楚歌的指示只是:不要再让曲大夫人喝这碗药。 楚歌自然支持他。早在他回来之前,她便将药渣子全都扔了。段敬云声称要找那个江湖郎中算账,却被她劝下。楚歌自是知道这郎中的底细,他绝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更何况被骗的人是段府里的大夫人。不然为何他会一口气给曲大夫人开这么多副?明显有备而来。 但他们两个突然同心,曲大夫人却疑神疑鬼起来。她总疑心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同二夫人的孩子一样,是生来便要死的。她每日都生活在惶恐不安中,在离开生子药后,她开始疯狂地喝安胎药。屡屡被段知燕撞见,她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这东西不能常喝。但她却并没有要求她的母亲放下药碗。 楚歌为这个小姑娘的共情能力而感到惊奇。段知燕刚刚七岁,但却仿佛已经明白了很多东西。那日楚歌陪着她在院子里玩时,突然,一直在玩扇子的段知燕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她若有所思地问楚歌说,母亲是不是一直再想要个弟弟?她又问道,如果我不是小姐,是不是母亲就不用再生这个弟弟了? 楚歌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自然,曲大夫人这样努力,就是为了给段府生下现在的真正的嫡子。段知燕若是个小少爷,曲大夫人当然不用再担心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但这时,段知燕又说道,母亲是不是埋怨我不是弟弟? 楚歌连忙说,怎么会呢?小小姐亲近大夫人,大夫人也爱小小姐。不管是小姐还是少爷,大夫人的心是不变的。 段知燕却说,是吗?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思。尽管这神色依旧稚嫩,但却令楚歌一惊。后来在与水儿聊天时她提到这件事,说小小姐可真了不得。水儿也吓了一跳,说她才七岁,懂这些?楚歌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当时说的那话,真是让人吃惊。水儿说,有的人生下来就是聪明,这也是命。咱们小小姐日后是一定要干大事的。楚歌叹口气说,就是太聪明,太聪明也不好。以后得有多辛苦。 两人聊了两句小小姐,水儿便有事先走,留楚歌一人抱着东西去找了三夫人。揽枝死后,能到她屋里聊两句天的也就是大夫人和她的婢女。段盛尧一次再没有去过三夫人房中。三夫人身形消瘦,神色灰暗,但周身气质却一日比一日不同。楚歌进门前偶然一瞟桌上,看到有新的诗集和曲谱。三夫人帮着她一起收拾书架,楚歌又从中看到许多她以前见都没见到过的书。 三夫人发觉了她认真的目光,笑着说,想看吗?想看就带走。看完记着还回来就行。说着,就要将楚歌一直盯着的那本书塞给她。楚歌却后退一步,微微红了脸,说,三夫人,奴婢不识字。三夫人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沉默片刻,将书收了回去。楚歌看着封皮,突然感觉到一阵羞愧,仿佛拒绝了什么不应当拒绝的好意。 三夫人说,你识得自己的名字吗?楚歌说,简单的字还是识得几个的。名字认得。三夫人说,认得那几个?楚歌便在书架上简单写了写。越写,心头自卑越重。她再一次在这位夫人面前感受到命运的极端性。她心想,字写得也是不漂亮的。她只在曲府学过几个字,但后来曲老爷说她只需要好好伺候大小姐就行,不必学习其他的。从此楚歌丧失了读书与写字的契机。她这一生至此也没有想到,有人竟然会考察她的才学。这让她双颊涨红,无地自容。 三夫人敏锐地发觉了她情绪的变化。当她意识到她的心尖已似数年前初入段府那般茫然无措时,她的手已经落到了楚歌的肩头。楚歌抬起头来看她,那一瞬,她似乎看到了青春年少时的自己。她已不再年轻。有些事情也在岁月兜转中渐次变化。 楚歌低着头。却听到三夫人说,小小姐近日的先生是不是告假回乡了?楚歌说,是的。三夫人说,明日你便和小小姐一起来吧,我教她写字。你做她的伴读就是。 这话宛如惊天霹雳,让她眼前一晕。楚歌猛地抬起头来,磕磕绊绊地说,三夫人要奴婢和小小姐一起识字?三夫人含笑道,就怕你同七岁孩童一起,心里会不舒坦。楚歌忙说,不会的,不会的。突然,她从内心感知到一股久违的快乐。这快乐逼着她跟三夫人道谢,推着她走出房门,脚步轻松,体态轻盈。宛如回到那一个提着花浇路过一个个园圃的春天。但当她回到自己的下房时,却突然软了腿。楚歌跪倒在门前,感觉到眼泪像一条河流,哗地冲刷了满脸。像被蜜蜂蛰了手指,蚊虫噬咬了心。她掩面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