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外婆带莫胥去了趟市里的医院。 包扎完腿回到家,她老人家把他推到客厅,从离开医院开始就一声不吭,自己慢慢走到厨房刷碗,锅瓢的碰撞声很大,水龙头嗞啦作响。 莫胥明白,以往外婆出现这样的怪异举动,说明她真真气到了极点。 “外婆?” 她不答话,莫胥就一直喊。 “外婆外婆外婆外婆啊。” 厨房的窗户开着通风,阳光都绕开道,生怕卷进这淡漠的低气压区。 没法,他只能先去卧室拿了本书到大厅看,边看边用余光瞟外婆在干嘛。 “忘了新钢丝球。”她念念叨叨,从厨房走出来。 “嘶——”他赶紧收回目光,“惆怅东栏一猪雪,呃,为什么是猪?噢,株.......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因为着急隐藏自己的偷瞄,莫胥大声朗读起苏东坡的《东栏梨花》。 外婆肯定听见了,但只是拿了钢丝球就回厨房,仍然一点不想理他。 一会,她老人家又跨出厨房的门。 “桌子还没收拾呢。”她自言自语。 “额,”他再次紧上一口气,“水龙吟.吃,不是,次!韵章行质夫杨花词......” 这不行啊,莫胥边念边想,得想个法,不然她一直生闷气,容易坏身体。 他摸摸下巴,硬挺的胡茬刮疼了食指,也让他突然想到个“妙计”。 “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哎哟,外婆,我腿怎么有点疼啊!” “什么?” 外婆放下手里的东西,急急赶来看。 “抓住了!”他抱住她的胳膊,“我下半身都没感觉,咋会疼嘛。” “你居然骗我勒!我不是你外婆!” “别走啊,不会有下次了,外婆。” “你找你外婆说去!甭找我。” “哎呀,哎呀。” 外婆气呼呼地拽过手,拿起擦帕回去厨房。 既然打开了话口,他可不想就此放弃,于是他把自己推到厨房门口,贴着门漏出一双眼,委屈巴巴地傻笑。 “真不会了,外婆,您别气了嗷。” “去去去!” “外婆呀。” 沉默一小阵儿,她叹口气,边搓碗边朝右边挪了一小步,然后突然抻出右腿想要踢开他的轮椅。 不过,她老人家啊,腿儿太短,扭动扭动还是够不着。 见状,莫胥赶紧推近点,故意碰到她的鞋尖,一个回推,自己就飞到大厅了。 “欸欸欸,哎哟——外婆您力气真大。” “哼。” 这一声儿轻的,可比得上从前府上的玉水千金,可爱又傲娇。 “好外婆,我知道错了。” “没轻没重的,这么糟蹋你自己......我怎么给你爸妈交代!” “他们,”虽然提到那个男人他还很膈应,但现在哄好外婆最重要,“是是是,您说得对。” “对对对,你就知道对对对!” 她瘪瘪嘴,往后抹抹白发,眼泪又从刚刚干涸的沟儿里淌下来。 “外婆,我真不会再这样做了,真的!我发誓!如果......” “发什么誓,净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好好,那我不发誓,您也莫哭了嘛。” “胥胥,你啊你,哎!” 她指指莫胥,像小时候那样点点他的鼻尖。 “哈哈哈哈哈。” “还笑!” “我高兴,您终于理我了。” “外婆还能一辈子不理你?” “那谁知道。” “你现在这大的人了,怎么比小时候还要贫,鬼点子更多。” “这不随您和妈妈的优秀基因嘛。” “胥胥,你听话,别再搞这样的事......以后啊,外婆我再不让你去看爸爸了,只要你心里好,就好。” “嗯。” 两人不再那么别扭,吃过晚饭便一起坐在院儿里听风起,看雀归。 此刻,月辉倾覆,倾下十年幸福与酸楚。 被它笼罩的原野恬静而秀雅,像个老姑娘打理好脏乌乌的头发,扑上白粉,勾一红唇,跳起古时轻盈美靓的舞蹈。 在莫胥眼中,伸展于半空的树枝仿若她灵动的双腿,可惜入秋后叶片渐渐泛黄飘零,那双腿,就似他那般残缺了。 “外婆,您说,如果我们这个家没有那么多变故,该多好。” “是啊,该多好。” 听见她轻飘的声儿,莫胥转头,看到老白白正窝在她怀里,翘起又长又黄的尾巴垫到屁股底下。 过阵儿,外婆晃晃头,眯眼笑笑,举起一只纹斑沧沧的枯手慢慢从左向右滑。 “仰望夜天月如钩,后厅寂静听更漏,离乡已有十六载,桩桩件件藏心头,十多年坎坷有谁知,十多年苦熬我出了头......” 眼泪和笑声突兀地闯进宁静的夜,莫胥随她一起晃头比划,心说唱得好一曲《窦娥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