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县的长街上,之前一直不曾出手的冯嘉甩了甩手中环首刀,迈步朝郭丞走去。
郭丞勉强抬起头来,死死望向这个他之前一直看不起的软弱师弟。
目光之中,除了恐惧,还有说不出的阴狠怨毒。
远处,郭恒飞奔而至。
见到弟子冯嘉,他在大口喘着粗气之余,立刻便摆出师道尊严来,冷声怒喝,“冯嘉,你今日便要恩将仇报,欺师灭祖了吗!这么多年,我可曾薄待于你!当年你家中贫苦,是谁收留你读书!后来你长大成人,又是谁举荐你进的县寺!为师只有这一个独子,你若是想要伤他,不如上前来取走为师的性命!”
急言令色,声色俱厉。
似乎此事从头到尾,错的是冯嘉一般。
冯嘉身形晃了晃,继续迈步上前。
见平日里最是尊师重道的软弱弟子,今日竟是连师徒之情也不顾了,郭恒猛然间双膝一软,朝着冯嘉的方向跪了下去。
师徒如父子,以子跪父,自然是天大的不孝。
而汉,以孝治天下。
冯嘉脚步一缓,侧身避让。
见状,郭恒双目一转,已是挤出几滴泪来,大声哀嚎道:“慎之,你扪心自问,若无我倾心相待,你们孤儿寡母,如今又在何处!我唯有这一个独子,难道你我之前的恩义,还不足以让你留他一命吗?”
慎之,是冯嘉的字,当年还是郭恒亲口所取。
方才郭恒口出威胁,冯嘉全无所动。可如今提及多年情谊,冯嘉却是不由得顿住脚步。
这便是读书人了。
或易屈服于权威,或易为自以为的情谊所缚。
为何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便在此处。
这么多年来,郭恒见过的读书人无数,自然知道这是读书人的两大死穴。
如今见冯嘉果然顿住脚步,他不由得心下一喜,急忙说道:“你如今收手,今日之事我便只当不曾发生过。那赵氏女子,你可重娶回家中,日后还能在阳城县中安稳生活。如何?”
冯嘉虽知郭恒所言多半是想要暂时诓住他的虚言,可心中依旧有些动摇。
若能幸福安稳,谁又愿意颠沛流离呢?
远处,魏续重重呸了一声。读书人还真是无用,被人三言两句就动摇了心志。
“冯君,莫要忘了,当日你为何自悬南枝?那时逼迫于你的,不也是如今跪在你身前的恩师吗!”赵甲忽然开口,声色俱厉,“若今日你就此放过,他日此事复又重来,难道你还要再次自悬树上吗!”
闻言,冯嘉悚然一惊。
那只持刀的手本已松开几分,此时复又握紧。
眼见前功尽弃,郭恒怨毒的看向赵甲等人。
他原本以为这些人是冯嘉花钱请来的帮手,如今看来,这些人也想让他们父子死啊!
正在冯嘉去到郭丞身前之际,阳城县令楚丰,带着几十个县卒匆匆赶来。
冯嘉本是县中小吏,与这位楚县君自然也是老相识。
“冯君,莫要做傻事,一刀挥下,你这一生便算是毁了!”
楚丰先是与郭恒对视一眼,随后开始苦口婆心的劝说起来,“慎之,你我都是士人出身,我最是知晓读书多年,方才苦熬出头的难处。若是你这一刀挥下,即便你今日能够走脱,日后也就只能逃难江湖了!十余年昼夜苦读,你读书人的志向,便要这般舍弃了吗?”
冯嘉无奈苦笑,不能作答。
读书人,大半都是有远志的。要他们舍了宏图大志,确实和要了他们的性命一般无二。
楚丰复又说道:“你这些年在县中的表现,我也都看在眼中。早就想重用于你,只是看你年轻,想要你再磨炼些时日。今日你若做下此事,逃难江湖,于县中而言,实在是天大的折损!”
冯嘉默然无语,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读书人的大志向、更进一步的仕途之路。楚丰之言,又何尝不是直击其要害。
赵甲这次没有开口。
他知道,郭恒等人还有一个天大的杀招。
果然,不久之后,郭图等人也赶了过来。
与之同来的,还有冯嘉之母,那个寡居多年的老妇人。
妇人来到此地,见自家那个只知读书的独子,竟然手中持刀,似是要砍杀郭丞一般。
即便身边有人搀扶,妇人依旧是忍不住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这些年在冯嘉面前一直严厉至极,少有笑颜的年迈妇人,此刻已然泪流满面,“嘉儿,放下刀,不要做此悖逆之事!郭君已答允我了,不会追究今日之事。”
冯嘉孤零零的站在大街中央。
在他对面,是他昔日的恩师,是他亦师亦友多年的上司,是含辛茹苦,熬尽心血将他拉扯大的老娘。
更是他的清白之名,是他平稳的人生,是他的仕途,是他的亲情。
所有人都在劝他放下刀!所有人都在要他跪下!所有人都在要他向世俗强权,向世道的不公低头!
仿佛这天地之间,他才是最大的孤臣孽子!
他错了吗?
可道理,分明在他这边啊。
二十余年来读过不少圣贤道理的读书人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