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观照听得直皱眉,早闻李柏年学识广博,儿子们的名字都有典故,且寓意极好,为何女儿们的名字却那般庸俗?
好歹也是宗室女,时下洛阳的歌姬舞娘,艺名都不用莺莺燕燕等字眼。
鹦歌不明白她为何沉下了脸,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只得怯生生闭嘴,偷眼瞧着她。
杨观照望着眼前单纯温驯如羊羔的少女,暗暗叹了口气。褚容经受过大刺激,能活到今天已是奇迹。身边就一对小儿女,可一个病秧子,一个缺心眼,李柏年纵有天大的本事,怕也无力回天吧?
这一家三口绑一起,都不够李雍熙看的,拿什么和她抗衡?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虞相也只会独善其身。那她会站在哪边?
这还用想吗?权力之争不分善恶,只论成败,没人会站在失败者那边。
她按了按眉心,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沮丧。可转念一想,濯龙园喋血距今半年,仍有忠义之士替齐王喊冤。
李雍熙若想故技重施,必然会引起动荡,何况李柏年再不济,也比几岁的小皇子强吧?
“启禀娘娘,褚夫人前来辞行,说怕再耽搁下去,宫门该落钥了。”帘外女官轻声道。
面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鹦歌,杨观照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便点点头道:“宣!”又转向鹦歌,做出欢喜的样子,笑吟吟道:“本宫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像你一样纯澈干净的乖孩子,以后可要常来。”
鹦歌两眼亮湛湛,小声道:“多谢娘娘抬爱,只要阿母允许,我一定常来看您!”
真是个傻孩子,杨观照难得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语重心长道:“你父亲回来之前,不要随意应召,无论什么人的命令,明白吗?”
鹦歌眨动着盈盈水眸,困惑道:“您的命令也不行吗?”
杨观照哑然失笑,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外边响起女官的声音,“娘娘,褚夫人到了。”
话音刚落,又响起几声惊叫。
水晶帘动,珠玉叮咚,一个黑影无比迅疾地扑了进来。
左右陪侍的女官来不及阻拦,褚容便已经跪倒在琉璃榻前,紧紧揪住了曳地的裙裾。
“阿母?”鹦歌吓坏了,连忙起身跪到了她旁边,颤声道:“您、您这是……”
褚容没好气的横了她一眼,她立刻心虚的低下了头。
杨观照早就脸色煞白,浑身僵硬。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褚容会不顾体面,突然闯进来。
褚容抬起头正待陈情,可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却如遭雷击,猛的一震瘫坐在地。“竟然……”她见鬼般惊叫道:“怎么是……”
宫人们惊慌失措,想来也是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欲将褚容拖出来,却不敢贸然进去。
“都退下!”杨观照率先冷静下来,声如裂帛,宫人们如获大赦,俱都低下头鱼贯而出。
“鹦歌,”她瞟了眼呆若木鸡的少女,沉声道:“你去侧殿等着,待会儿你母亲就会过去。”
所有人都离开后,阁中陷入一片死寂。晚风透过绮窗溜进来,如顽皮的孩童,有一搭没一搭的拂过珠帘,留下阵阵妙音。
褚容打了个冷颤,像是如梦初醒,冷汗涔涔而下,洇湿了面上脂粉,此刻的她看上去既狼狈又狰狞。
“我以为你死了!”她伏在榻沿,恶狠狠地盯着杨观照,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杨观照早将裙裾抽了回来,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面无表情道:“阿嫂,久违了!”
“崔结绿,”褚容怒目瞪着她,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还记得自己的姓氏吗?”
名字仿佛魔咒,总能轻而易举攻破一个人的心防。
皇后身形一晃,苍白的脸上满是凄楚之色,她又往后退了一步,霜色披衫自肩头滑落,直直坠落到臂弯。她依着云母屏风站定,冷笑了两声道:“不记得了,想要好好活着,人就得学会健忘。”
褚容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终其一生,她从未见过如此受岁月偏爱之人。十七年还是十八年了?
可这张脸容却看不出半点苍老的痕迹。她不像人,更像一尊巧夺天工的玉像,只有完美的外表,却没有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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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容离京时,正值春深日暖,洛阳却下了一场盛大的桃花雪。
寒英簌簌,像漫天纸钱,为崔氏的无主孤魂、为东海王余部、为数以千计的死难者,也为她下落不明的幼女肆意抛洒……
途经广莫门时,道边响起喊话声,车夫缓缓勒马。
褚容呼吸一窒,瞬间被恐惧包围,难道他们反悔了,要将她重新召回?想到掖庭服役的情景,她便被恐惧包围。
“夫人,崔娘子前来送行。”帘外响起仆妇没有感情的声音。
褚容微怔,咬牙吞下满腔愤懑,抬手掀开了帷幔。
崔结绿站在路边,缟袂绡裳,素面朝天,正隔着一帘风雪,望向朱轮华毂高厢车上的她。
她们曾是姑嫂,崔家落败后,男丁尽皆伏诛。
褚容身为叛贼妻,在掖庭苦熬两年后,被一纸诏书赐婚给鳏居的云中郡公,即将踏上北行之路。而沦落教坊的小姑崔结绿,却成了天子胞弟——炙手可热的魏王座上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