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见驾(二)(1 / 3)

乐无涯俯身拜倒。

眼前是解季同石青色的靴尖。

皇上喜欢干净,他便是由头至脚的洁净,连靴上的暗金云纹都是一尘不染。

这让乐无涯不免想起了过去。

那年,皇上结束了仪式繁琐的殿试,经过一番遴选比较,择选出三份策问卷子,放在了乐无涯面前。

那三份试卷墨汁淋漓,文辞琅玕,短短千言,凝结着学子的累累意气,以及多年来的求学之志。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便是如此了。

皇上摘下叆叇,和颜悦色地望着他:“有缺,朕忙了一天,倦怠得很了。不如你来瞧瞧,该点哪个学子为状元?”

乐无涯先是眯着眼睛,将三份试卷草草阅读一遍,心里便有了主张。

三份试卷中,有一份中规中矩,不偏不倚,可以说是将四平八稳、练达厚朴进行到底,是个天生的榜眼的料。

剩下的两份试卷,便是各有千秋了。

其中一个学子,叫做解季同,文章做得最好,言之有物,文章无一字空洞,兼具了真性情与大识见,显然是出身穷困之地,无雄厚背景,也无优秀师资,止有一双慧眼、一腔丹心而已。

另一名学子,据乐无涯所知,是本朝二品大员之子,颇有家学渊源,书法是颜筋柳骨,文辞是华美精致,但难免有纸上论苍生之嫌。

乐无涯既土且俗,在心底里颇看不上“探花”这个美名。

探什么花,要当就当骑马游街、鲜花着锦的状元郎。

没有什么能比天下第一更叫人心动的了。

乐无涯心中有了决断,也晓得皇上更喜欢哪个。

单论文章水平,这二人自然是没得说。

但论起家世背景,二人也是没得比。

皇上还盯着他,笑盈盈的,等着他的回复。

乐无涯不上他这个狗当,打算另起一行,再起一题。

他佞臣似的为皇上打着扇,实际上有一大半的凉风都归了自己:“臣瞧着哪个都好。皇上认为哪个英俊些?不如先点了探花再说。”

皇上失笑:“你以为朕是你啊?看人专挑皮囊看?”

乐无涯正色道:“学识是内,皮囊是外,内外兼修,才能称得上一等一的人才呢。臣想着,咱们大虞士子济济,俯拾皆是,如恒河沙数,怎么就不能先挑挑脸呢?”

这话全然是不着边际的混账话。

但一来,皇上本就更喜欢相貌洁净清秀之人,二来,皇上更喜欢解季同的文章,但又有些拿不准是否应以安抚、奖赏二品大员为优先,才有此一问。

乐无涯故意看脸选人,实则是给解季同增添了一点筹码。

果真,最后是解季同点了状元。

后来,在与新科进士的会面中,皇上对着解季同一指乐无涯,笑说,玉衡啊,你知道吗,若不是当初有缺跟我说你相貌一流,这个状元郎还落不到你头上呢。

乐无涯抿着嘴跟他一起乐,心里想,老不死的,我是这么说的吗?

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如果皇帝不是皇帝,而是托生在一户普通人家,就他这个欠揍的德行,还不得被人把苦胆都揍出来?

乐无涯只当皇上是一心一意想让他做孤臣,才要干这挑拨离间的缺德事。

现在想想,解季同那时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周围的进士们也无不露出了了然的笑容,看向这寒门贵子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怕是从那时起,他就认定自己是个祸乱朝纲的奸臣了。

这么想想,可不是么。

一个单凭花言巧语,就能蛊惑皇上靠脸择选殿试三鼎甲的,听起来就是个标准的奸臣。

解季同二十七岁高中状元,如今算来,已近六年。

乐无涯至今还记得,自己那天好端端地去上朝,却被他的当面参奏打了个措手不及。

听他历数自己种种罪过,乐无涯觉得实在有趣好笑,但场景又实在严肃,不可嬉皮笑脸,只能强忍着。

结果,他的喉头一直发痒发甜,只轻轻一咳嗽,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人不知怎么的,像是被抽干了全部气力,软倒在金銮殿间,从口中涌出的血,全溅在解季同的靴子上。

那天,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这么一双好靴子。

乐无涯没劲儿L抬头去看解季同的脸色,只记得此人是特别的爱洁。

自己死前,也算是给他添了一回堵,给自己出了一口气。

不亏,扯平了。

乐无涯极有分寸,一旦想起自己当堂吐血的丢人事,马上偃旗息鼓,约束着自己,不许再去想。

而现今的解季同,和过去相比,已经很不一样了。

他用一句冷漠的发问,作为训示的开场白:“吕德曜,你可知罪?”

吕知州顿时两股战战,拜倒在地,竭力告罪。

乐无涯俯首不语。

鉴于乐无涯听过此人是如何参奏自己的,他一耳朵就听出来,这很不像他。

——他向来是快刀子进、快刀子出,将证据调查得确凿无疑,如板上钉钉一般,不会给对方任何喘息和申辩的机会。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问话法,更像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