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辞晚与一双流着血泪的兽眼在对视。
灰雾翻腾,那雾霭中的庞大身躯却呈现出三分佝偻之态,纵有满腔怨恨,有诡异不死之身,亦仿佛不过是一只寻不到来路与去处的迷途羔羊。
他除了恨,他还有凄惶。
宋辞晚的声音开始有了一种静水流深般的坚定力量,她说:“因为你的恨有太多不解,而她的恨目标明确。”
“她知道她的仇人是谁,因此她将仇人都杀了。她也恨她自己,因此她将自己也杀了。”
“一死百了,恩怨皆休,此间于她,再无可以留恋之处,她为何还要化诡?她怕是恨不得生生世世都与你再不相见!”
灰雾中的兽躯颤抖,天上雷霆虽然引而不发,他却仿佛是被巨雷击中。
“何必问天?又何必怨天?”
“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人间悲欢,亦与天何干?”
“你不过是不敢承认,因你过失,引来了虎狼入室;因你放任,养大了小儿狗胆;因你冷漠,致使亲女被欺辱;因你愚孝,致使夫妻离心……你敢问天,问鬼,你敢问问你自己吗?”
“你不敢,你害怕,你只能怨天怨地,怨一切不公!”
“人世纵有不公,恶人也该伏首,报仇的确无错,可是困在此间,使你不得解脱的,又何曾是天地?”
“那分明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啊——
宋辞晚的话其实并没有太多重复,可那最后一句“是你自己”,又仿佛是自然而然生成了无数回音,回音震荡在天地之间,使那灰雾中的巨兽将前蹄捧住兽首,他再度凄厉嚎叫起来。
“啊——”
不是兽吼,是人哭。
人心与人心的较量间,那一柄虚空幻魔剑穿心透魄,刺破了流连此间的久远灵魂,打散了凝结不去的深深执念。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吗?”兽首之中,瓮瓮的人声呜呜哭泣了起来,“小丫,阿爹对不起你,粟娘,我也对不起你……叔公、阿伯、三壮,村里的父老乡亲,是我对不起你们……娘,我也对不起你……”
“可是老天爷,你不给人活路呀!”
“先有天灾,后才有人祸!官老爷们不赈灾,孽障都要我们还!凭什么?凭什么?”
“我还是恨,我好恨,好恨……”
纵使执念消散,仍然意难平。
天穹之上,那一道酝酿许久的雷霆终于噼啪落下!
轰!
电蛇划破天幕,雷霆点亮长空。
灰雾中的巨人村长仰天怒吼,与电蛇同舞。
雷霆到处,熊熊火起。
这一次,火焰中的巨兽未曾再生。他咆哮着,呜咽着,痛哭着,却又自己抱着自己的头,蜷缩在火焰中,最终被烧成灰烬。
纵是意难平,却也终究要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
多年前致使富贵村遭难的那一群灾民的确是罪有应得,可眼下落入诡境,又被诡境模糊记忆,转化成灾民的普通宿阳城居民,其实却是无辜的。
诡异复仇无错,但若一再杀人,谁又还能说是无错?
随着巨人村长化成灰烬,其他富贵村村民的脚底也逐渐自有火焰生起。
这座诡境应当便是以巨人村长为核心,当他消散,其他的村民诡异自然也就被解去束缚。诡火自燃,渐渐连成一片。
火焰中,有些面孔十分安详,有些面孔却又显得扭曲,还有些面孔在流着眼泪,无声哭泣……
一段语言质朴的山歌声恍恍惚惚似在火焰中飘荡:“春风三月暖洋洋,杨花落地笋芽长,郎捉篙儿姐放船,不怕江湖行路难……”
歌声悠扬空灵,依稀响彻在时空的另一端。
那时候天青日暖,那时候人面带笑,那时候春花灿烂,那时候日头绵长……
一朵小小的水滴,包裹一座小小的村庄,在时空长河上,它们随着浪花溅起一瞬间,转瞬便又消散在无情的洪流中。
火焰燃烧殆尽了,天空中的雷霆也不知何时得到平息。天穹还是那片青灰天穹,又隐约像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但眼前富贵村的景象,却显然是大变了模样。
原先展现在宋辞晚眼中的,是祥和富足的美丽山村,可火焰过后,却只见一片枯黄焦土。
山还是那座山,山上却只见怪石嶙峋,早没了草木苍翠。
河还是那条河,河床却早已干涸龟裂,自然也不见了流水潺潺。
依山靠河的小村唯余断垣残壁,还有些凌乱的房屋框架,风化在久远的时光侵蚀中。
富贵村的诡异也都被烧成了虚无,倒是满地躺倒有不少身躯肿胀的人类——
这些自然就是先前随着碧波湖大变,而莫名失陷入此间的宿阳城居民了。
诡异消散,有些人记忆得到复苏。
记忆复苏最快的,也正是原先吃肉速度慢,吃得少的那一批。
比如周大娘,她一口没吃,就在诡异消散的一瞬间,她惊呼出声来:“这是哪里?我、我怎地来了这里?不,不对,这不是富贵村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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