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辉听她这样说,震惊之外又很是难过,他一心要恩泽天下,使百姓安享太平,却从不知外头世界。如今眼前站着个活生生的真民女,凌清辉便将这无从宣泄的勤政为民之心,先给了眼前人:“那些大户不足为惧,你生身父母是谁,本姓什么?朕恢复你本来户籍。”
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从记事起我就是自己一个人,大家喊我六丫头。”
凌清辉万没想到这女孩比他想的更苦,拉着她一起坐下,柔声问道:“那你在外头如何生活呢?”
六丫头说:“我们村里有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姥姥,她养了一条老黄狗。我出生那年冬天,就是这个老黄狗把我叼回窝里,姥姥把我抱在怀里暖着才没冻死。我很小的时候姥姥死了,老黄狗就到处叼来吃的喂我,再大点我就去给村里干活,喂个猪,喂个鸡,人家就给我点饭吃。我可聪明了,会打猪草,会种地,也能下河逮鱼,还能抓老鼠。村里人会种地的不一定会抓老鼠,我比老鼠还会打洞,一抓一个准,所以他们会找我抓田鼠。”
连他的猫咪都不会抓老鼠,凌清辉有些怔愣地看着女孩眉飞色舞地跟他讲外面的世界:“到了夏粮抢收的时候,那些大户那么多地,个个都很缺人,我就来了好时气了。我比别人干活快,我没锅没灶的,也不偷藏他们的麦穗,只要他们管饭管饱就行,所以家家都爱找我。干得多了人家也会给我钱,我就攒着,这样冬天没活的时候也能过下去。”说完女孩又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所以我留下当宫女的话,肯定能干活的。我在宫里这一个月干了好多活,都没搞砸,嬷嬷都是知道的!我也不笨,你留下我吧?”
年轻的帝王愣了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在他认知里过于离奇辛酸的经历:“我方才已经留下你了,也不要你再做活,你做宫嫔,过好日子。”
女孩这才想起,她当了大官了,更加高兴:“谢谢陛下!”
凌清辉忍着心酸问道:“你知不知道父母是谁?哪年生的?”
小姑娘咬了咬唇,她当然知道,村里人人都知道她是某家生多了大冬天丢出来的,否则为何喊她六丫头呢?姥姥活着的时候不许别人提这事,只说她是神仙送来的娃娃,还告诉她神仙说人如果一辈子行善积德,老了就会有个娃娃陪着。姥姥病死之后,不管去谁家干活,她都要听一遍此地多少年不曾下雪,她出生那年的雪又是多么大,她冻了一夜没死是多么稀奇的一件事。
她是腊月生的,正是三九头一天,她都快被雪埋了,不知老黄狗怎么给刨了出来。
她对自己的身世再了解不过了。
可她不想告诉皇帝。
她听到传闻后,也曾幻想过她父母是不是当年有难处,如今过好了是不是还会认她,幻想回去后能过上天天有饭吃的日子。那时候她还不会种地,只会拾柴火。她拾了一秋的柴,换来一小口袋米,带着跑去那家认亲,被那家人放狗咬。她吓得扭头就跑,绊倒了,米洒了一地,她哭着往外爬,被狗咬着腿往后拖,姥姥留下的老黄狗冲过来,和那群狗撕咬。
她逃走了,老黄狗没跟来,她也不敢回去找。
到了晚上才听王奶奶说,老黄狗被咬死了,就丢在那家人门外水沟里。
她半夜偷偷跑过去,抱走老黄狗的尸体,埋在姥姥坟边,哭了一晚上。
她恨这家人无情,也恨自己贱骨头,这样无情的人家她跑去认什么亲,反而害了老黄狗。
她跟这家人是有生死大仇的。
后来她长大了,种地收粮灭老鼠都是一把好手,可无论夏粮抢种何等紧急,秋收时节如何缺人,这家人宁可给别的工人加钱自己过得紧紧巴巴,也从不雇她,哪怕她被太阳晒得嘴上掉皮,这家人也从没给她一口水喝。
她被冯财主的家丁带走,村里人人都说皇帝老爷抓民女,去了就再也回不来,连平日爱扣她工钱的王奶奶都不忍心了,追上去给她塞了一袋铜钱,叫她路上买果子解渴,这家人却从没抬半下眼皮。跟一路上无私帮助她的陈幼容、梁贤、宋静怡她们比,这家人更是绝情。
他们既然从未承认她是他们的女儿,现在她眼看着翻身享福了,为何要认他们?
因此小姑娘一脸失落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谁家的,也没人来找过我。年龄……应该也是十七岁,冯财主的亲女儿就是十七岁。”
对不起,我又骗你一次,但这个不会让你丢脸,我就不告诉你了。小姑娘想,你父母都能把皇位给你,肯定很爱你,你可能无法理解我不想认亲还想给大黄狗报仇的想法。我不告诉你,这样你不能让我认亲,我也不能报仇,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不知自己名姓,更不知年岁生辰,皇帝叹了口气:“那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吧,好不好?”
“好!”
面前人瘦瘦小小,脸色也黄黄的,但眼神坚毅,透着一股不灭的生机,让皇帝想起年幼时读的第一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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