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孟良宵数度怀疑自己并非郑太爷血脉,他性子偏激,一朝想岔了,对府中的下人们也没什么好脸色。
可下人们对他却恭谨极了。
老人庄的主人名闻天下,老人庄的下人也实在是一群很奇怪的人。他们中多为老者,照理说来,即使郑太爷威名远播,底下仆从也不至于全无二心,视他如神。可事实上庄内下人、孟良宵的其余亲戚见了郑太爷和他,无不是赤胆忠心、忠贞不二。孟良宵年幼时有一次在气头上,对服侍他不周的乌南说了句“你真烦,不要再跟着我”,当时便已有八十余岁的乌南竟令他的亲弟乌北打断了他的双腿,不顾伤势地拖着断腿安抚吓呆了的孟良宵,直道:“惹少庄主厌烦,我百死难得其咎,可我若不打断自己的腿,又如何能够不追随您?”
孟良宵对自己霸道、不听人言、容易出口伤人的脾气也有了解,他承认自身弱点,也不会在旁人身上找寻理由为自己开脱。可他仍不免会想,或许正因为他出生、成长在老人庄,被一群不辨是非、奉他为主的人娇纵着养大,才叫他养成了这般的性子吧。
除却仆从亲戚,孟良宵的外祖父郑太爷对他更是有求必应。他上京之前,郑太爷便不住交代,但凡有拿不准、想不通的事,可问乌北,有需要庄子支持、他老人家亲自出面的情况,也勿要犹疑。依他所言,老人庄属于他,更属于孟良宵,孟良宵有权指使庄中的任何人——这个任何人,自然也包括身为庄主的郑太爷。
所以当孟良宵此刻拿不准苏梦枕的病症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向外祖父求援。
天下间神医颇多,但“神”与“神”之间,往往也有上下高低之别。作为一位冗疾缠身、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的病人,苏梦枕理应对郑太爷这样一位神医中的神医欢迎异常。可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更不是一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劳烦兄弟长辈、扰乱当下局势的首领。于是他并未应下,只说道:“老人庄偏居江南一隅,你进京已经是个信号,若郑太爷入京,争端必然更多。”
“你是说官家身边的既得利益集团?”孟小侯爷这些日子里也学到了很多,他无意挑起争端,却也实在看不上这些装神弄鬼、弄虚作假之辈,于是便道:“他们绝非外祖父的对手。”
苏梦枕摇摇头,“双拳难敌四手,你外祖父纵使再强,却也难挡宵小暗算。”他这句话说完,便见孟良宵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中难掩错愕和惊讶,似乎在奇怪,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苏梦枕难得好奇起来,“我说的可有不对?”
孟良宵笑出声来,想起外祖父的音容样貌和行事作风,深深叹气,“我不该妄议长辈,但未免你多想,仍是要说上几句的——宵小怕什么?怕比他们手段更下作的人。小人又怕什么?怕比他们更能钻营的人。我不知道外界眼中的老人庄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大哥,论起愚弄人心、故弄玄虚,任是官家身边所有道士一齐上阵,也断不可能是我外祖父的对手。”
说罢他站起身,冲苏梦枕摆摆手,“既是病人,便该认清自己的身份,老实待着、老实听话就好。”苏梦枕被他说的忍俊不禁,学着他的样子颇为无辜地道:“我只是建议,至于要不要听,还得看你自己。”
于是当下,两人便敲定了邀请郑太爷入京一事。
孟良宵更是提及,可以请郑太爷出面,在各方见证下,亲自与金风细雨楼结盟。苏梦枕却想得更多,他与孟小侯爷结义,实在是看重他的本领与性格,认为他虽年幼,却可信可靠,且有侠义精神,兼之有一同出生入死的经历,打心底里将他看作自己的幼弟。苏梦枕并非迂腐之人,自然不介意借老人庄之势来壮大己方势力,更何况多日前他便已计划好,要以雷霆之势,在京中与六分半堂分出个高低胜负来。
京城太大了,能容得下教九流,留得住四海五湖,京城又实在太小,迷天盟、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还有或大或小、或在明处或在暗里的其余集团势力——苏梦枕由衷觉得,不该将精力、物力乃至人力耗费在毫无意义的武林斗争中,他们或可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些。边关战事、百姓安居、收复中原、还我河山,这些均比江湖纷争要有意义得多——因此,这天下武林,只有一个声音便已足够。
孟良宵从不拖泥带水,他回到府中,便写信回庄,邀请郑太爷进京。只是他写了信方才想起,庄中葬礼将至,若是外祖父不来,可如何是好?他既已在苏梦枕处夸下海口,若是外祖父不来……他想着便在信中添了一句,他想念揪外祖父胡须的滋味了。
云雀在一旁看他写信,又听他说了信中内容,数度憋笑,最终还是笑了出来。她顶着孟小侯爷不善的目光,一边笑一边说:“少庄主放宽心,在咱们庄子眼里,任何事比起你的事来说,都是小事。”
郑太爷已经收到了信。
这封由云雀亲自寄出的信,不过半个时辰便自汴京城中寄到了江南的老人庄里。一只浅褐色的云雀鸟落在郑太爷膝头,不住跳动,叽叽喳喳地似乎在向他邀功。郑太爷微微一笑,伸手在鸟儿头顶摸了一摸,便站起身来。云雀鸟展翅离开他的膝盖,却并未飞起身,而是瘫倒在一旁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