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宋兴哲闻言一愣,一句敬称下意识便脱了口,他余光瞥见宋纤纤面上愈发苦涩的笑意,忙不迭捏着袖子调转了话锋,“……不,纤纤。”
“纤纤,你……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从未想着要与她生分,更从不曾怪罪过她。
他既不曾怪罪过她,那又能从何谈得那“原谅”二字?
他只不过是……他只不过是实在心疼这个苦命的孩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罢了。
宋兴哲仰头怅然叹息一口,半晌敛眉放轻了声调,褪去了那身压人的大红官服,他的身形竟有些无端的佝偻:“纤纤,你一直阿爹最骄傲的女儿。”
“我知道。”宋纤纤动了动嘴唇,微垮的眉梢不住地打起了哆嗦,她看着面前那年华不再又尽显了老态的花甲老人,一分一分地红了眼眶。
“阿爹也一直是女儿最敬爱的阿爹。”
“只是,阿爹,请您恕女儿不孝,”女人颤巍巍地紧闭了双目,一颗泪珠无声堕出眼角,转瞬坠在地上、化入尘泥,“女儿今生……只怕是没法子给您和阿娘养老送终了。”
“纤纤!”宋兴哲应声瞠目,他喉头一堵,手足几乎是在刹那便失了措。
“你、你这孩子……”
“……你想好了吗?”不知所措的老人掩饰一般攥着拳头一阵猛咳,似乎只要他咳的够狠,便能遮掩去胸中的那股钻心之痛。
“不必想。”宋纤纤摇头,眼角处泪珠子滚落的速度却是愈发的快,“阿爹,我放不下。”
“我试过了……但阿爹,我放不下,我实在放不下。”
“……即便是侯府垮了台,”宋兴哲苦笑着拧了眉头,“即便是他已命丧了黄泉……”
“纤纤,这些都还不够吗?”
“不够。”宋纤纤睁了眼,瞳仁深处悄然攀上一线决绝的疯癫,“阿爹,祝氏的人都尽了,可祝家的人还不曾死绝。”
“女儿总不能把那样大的一个隐患留在这世上……我总得亲眼看着祝家最后一个人断了气,才算是心安。”
“所以阿爹,您不必劝我了。”女人说着咧了嘴,她面上分明未曾施过粉黛,眉眼间却无由来地多了两分独属于少女的执拗与义无反顾,“女儿早就想清楚啦——”
宋兴哲忽然便想起二十多年前,宋纤纤穿着一身火色嫁衣,坐上花轿的那一天。
她现在的表情与那时一模一样。
是了……他的女儿一向是个固执又极有主见的姑娘。
她应当是早在嫁入东宫的那日,就已经预想好了今日的种种。
——他是留不下她的。
“……既然你都想清楚了,纤纤。”宋兴哲低声嗫嚅,掐着衣袖的指头险些将那两层布料捏碎,“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阿爹知道自己劝不住你。”
“便……便不多劝你了。”
“阿爹,您原就无需劝呀。”宋纤纤弯眼笑笑,“反倒是女儿还想请您帮女儿暂且瞒着阿娘一段时日呢。”
“阿娘近年来的身体一直不见大好,女儿不想让她担心。”
宋兴哲呼吸微滞,良久方轻轻吐出一个“好”。
“你阿娘那边……我会替你瞒着的。”老人低头重新摆弄起了车上的麻绳,父女俩至此便再没了话。
直到宋府的车夫挥舞着马鞭招呼众人上车预备启程,宋兴哲这才慌乱乱地与宋纤纤告了别:“那、纤纤,阿爹就先走了,你在京中……千万保重。”
“好,阿爹,您放心,我会的。”女人颔首,话毕搀扶着那年过花甲的老人小心登上了马车。
宋祝氏临走又拉着她多说了好大一通的话,祝婉却依然紧闭着帘子不愿见她。
待宋府余下的十来号人齐齐坐稳,车夫亦吆喝着挥动了手中的马鞭。
马车四角垂下的铜铃叮当作响,木质的车轮碾过青石,溅起一小片和着土色的水花。
宋纤纤立在原地,静默注视着那渐渐远去的宋家车队,忽的双膝一弯,俯身重重叩在了地上。
“不孝女纤纤,叩送爹娘——”她垂着眼瞳高扬了声调,任那满地的泥泞蹭脏了她的额头与手掌,也任她那一身近乎于素的荼白浸染上了暗色的泥汤。
细雨润透了她的发丝,微风又带着她的声线钻入了那眼见着便要消失在雨雾中的车厢。
端坐车内的宋兴哲听见那最后的诀别,水迹毫无征兆地便糊了一脸。
——那是他……悉心教养了四十几年的姑娘啊。
*
回了宫的宋纤纤跨过门槛,抬眸时一眼就瞅见了那负手候在她正殿之外的高挑青年。
她瞧着墨书远身上的繁复而奢华的衣裳不自觉蹙紧了眉头,说话时那嗓音亦不由带了点说不清的厌烦与疲倦:“远儿,你今儿怎的过来了。”
“母妃,您总算回来了。”墨书远闻声回头,两袖一端,拱手便是一揖,“您若再晚些回来,儿臣保不齐忍不住要去宋府寻您了。”
“至说儿臣……”他敛着长眉,余光扫过女人那沾满了污泥与水迹的衣摆,目色微惊,音调却仍旧是一派恭恭敬敬,“儿臣今日进宫,那自是有要事想要与母妃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