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没有子嗣,但此时的琼州,乃至广交一带,乃至全天下,谁人不知乐安公主之名,谁人不敬仰爱戴乐安大长公主?
遥远的京城,有人在皇家太庙为她始终留下位置,让她得享整个皇室子孙后代香火,眼前的民间,早在她六十岁病重那年,便有百姓自发为其建生祠,倾全州之民日夜为她祈福,哪怕痊愈后,亦香火不断。
哪怕她没有亲生的儿女,但那些记着她念着她的人们,他们会生下孩子,他们的孩子又会生下孩子,她的生祠矗立着,她的故事流传着,她得享的香火,她的名字留存于世间的时间,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多都要长久。
公主对我说,她这一生无憾了。
从初生的朝阳,到终将落幕的夕阳,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下山路,她上过山,到过顶峰,遇到了同道而行的人,又一起走过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
她十分知足了。
即便立时死去也无憾了。
可是,有人有憾啊。
公主七十岁这年,驸马四十六岁。
不过比两人初遇时公主的年纪大了五岁。
和公主不同,驸马的身体一直很好,除去那次急白了头,之后也一直身体很好,四十六岁的人,头上生了华发,脸上长了皱纹,然而啊,驸马那人,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清澈的眼,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温柔的心。
所以,他依然风华正茂,他依然魅力不减,他离死亡好似还很远很远很远。
可是他的爱人,却似乎已经要离开这世间。
七十岁大寿一过,公主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
小御医束手无策,私下跟我说,公主如今便是一天一天挨日子,运气不好就今年明年,运气好,也就至多三四年。
但,挨日子总是痛苦的。
不同于六十岁那次的来势汹汹形势凶险,这一次,公主便好似那关节朽坏的马车,看上去还能拼拼凑凑支撑些日子,但支撑下去的每一日,那些断裂朽坏的关节处,都发出酸倒牙的咯吱响。
此时的活着,简直是受罪。
但公主仍旧每日微笑着,勉力支撑着。
“起码再活四年。”她说,“等到睢鹭五十岁。”
“不然太早抛下他,我怕他哭鼻子。”
可是公主啊,即便四年后,对那个人说,也太早太早啊。
而您离开他,他又岂止是哭鼻子而已。
于是,我第无数次地痛恨,痛恨这两人为何不能生在一个时候,痛恨他们的生辰年月为何有那长达二十四年、整整两轮干支的漫长间隔。
只是,这次再不是因为那什么外人眼中是否般配,是否恩爱,是否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而只是因为,这样漫长的时间,对这两人,都太残酷。
就这般,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公主做到了。
她痛苦地,却又快活地,挨到了自己七十四岁,挨到了驸马五十岁。
然后,便再也挨不下去。
最后的日子,驸马一直守在她身前。
他早早便将政务几乎全分派到手下人手中。
他培养出了许多人,他终于可以不再为政事所累,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每日守在公主床前,在她少有的清醒时刻和她轻声说笑,和她喁喁细语,和她一起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
可是,我知道,他亦知道,公主更知道。
这一次,不再会有十年前那样的好消息,不会再有一个十年等着他和她。
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好日子。
黄历上写着: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公主又清醒过来,精神还难得地很好,说了很多话,最后,又让驸马将她抱出去,抱到了海边。
那日琼州的天也特别好,午后照旧下了一场阵雨,雨停后,天如碧玉一般清澈透蓝。
公主没有再让驸马抱,她站立着,已经全白了的发随海风飘着。
她头顶蓝的天,眼前映着蓝的海,蓝天蓝海之间的人,她站在白沙上,好似被日头披上,又好似被白沙反射上一层发光的纱,闪闪发亮,熠熠生辉。
她朝驸马说了什么,我听不到,只看到她那灿烂地比头顶白日、脚下白沙还光洁耀眼的笑容。
我看到她身躯缓缓倒下,倒在驸马怀里,看到驸马似乎愣了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抱住她,抱着她坐在了沙滩上,仿佛她只是睡着了,只是暂时休憩一下,便让她那般在他怀里,倚着他的肩,安静地朝着大海坐着。
我的眼睛再看不到其他,再听不见其他,我只想着,那个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的公主走了,无憾却又有憾地,走了。
害怕惊动那两人,我无声嚎啕着,流着泪,直到无泪可流,直到那白灿灿的日头从头顶正中滑向了西方,在海面燃起一片瑰姿诡艳,仿佛要将整片海都烧干的火烧云,直到那火烧云也烧干了,云霞融于海面,日头落入海水,月亮升起来,星星亮起来。
这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一日,彻底消逝了。
我踉跄着,趔斜着,眼睛酸痛又朦胧地走向他们。
我不想打搅他们,可我看到潮水涨起,我听到远处传来忧心的人们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