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字,一会儿仿佛轻飘飘在云端,一会儿又仿佛黑暗压抑在海底,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得书页上的字都跳起了舞,仿佛变成他不认识的什么鬼怪,在他眼睛里尖叫、嘲笑,最后最后,又全部变作了一张脸。
一张煌煌赫赫,惊心动魄,比方才所见的晚霞还艳丽的脸。
那张脸冲着他笑。
仿佛许多年前一样。
“……姑姑临走时给了我这本书,治国、知人、富民、强兵、戍边、宫闱……凡十篇,数十万字……她把所有自己经历的、所知的、觉得对我有裨益的,都写在了这本书里……没有一点保留。”
“当然,也包括你。”
“敬贞,抱歉,这件事一直没有跟你说。”
“当年将你调回京城,其实起初并不是我的主意,是姑姑她引导着我,让我注意到了你。”
“姑姑是个信奉说不如做的人,她没有说,但我知道,她其实早早就注意到了你,在她还在卢家时,在你还被所有人看不起时。”
“因为以前她还无法直接与你父亲对抗,因为那时她还对你有疑虑,所以她一直看着你,看着你……当年派你去琼州,其实也有她的意思,她曾经跟我说,越是艰难险恶之地,越能试出人的成色,对于心性坚定的人,去琼州未必是坏,她一直说,我大梁国土,庶民足迹所及之处,便应有有志之士驻守,无论寒暑,无论远近……”
“而后来,你也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所以,她将你引到了我面前,她说,我可以信任你,因为经霜寒方知春暖,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却仍能百折不挠,可见你是个秉性坚强之人,她还说,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士为知己者死,你便是那个‘士’,你对得起那个卢攸为了折辱你而给你取的字——敬贞。”
……
李承平脸上旧的泪痕未干,随着话落,脸颊便又添上新的泪痕。
“抱歉,敬贞。”
李承平带着泪,却又含着笑,对卢玄慎道。
“一直以来愧对你的忠心。”
“我不是你的伯乐,我只是个窃据了姑姑功劳的小人。”
……
卢玄慎一动不动。
半晌后,才嘶哑着嗓子,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
看着手中书页上秀丽又有力的字迹,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他的名字,写着她对他的评价,写着她对他的褒扬……
“——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看?”
明明继续瞒着就好了啊?
明明这本书,是她给你看的,不可对外人传的啊?
所以……就继续瞒着他,让他当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瓜不好吗!
卢玄慎攥紧了拳头,呼吸急促。
“因为……”
李承平轻声道。
“——你我都愧对她。”
是啊。
他和他,从始至终,都愧对于她。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小心呵护的江山,却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惶恐不安而心生猜忌,辜负她的抚养之恩,更辜负她的教导之恩,简直禽兽不如。
卢玄慎受她知遇之恩,然而他毫无所知,他一直恶意揣测她,不遗余力地针对她,他以为他在报效明君,铲除阻碍,他不知道他做了自己最厌恶最避讳的那种人。
他们都有愧于她。
只不过卢玄慎好歹还有借口,因为他不知道,而他李承平,没有一点借口可找。
所以如今,她弃他而去,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寻找新的天地。
他失去了这世上最爱自己的人。
他咎由自取。
李承平掩面,无声痛哭。
卢玄慎呆呆站了好半晌。
直到殿外的天光射进殿内一缕。
那橙黄金红灿烂如宝石的颜色,落在他肩上脸上,没有多少温度,却实实在在地照耀着他,沐浴着他,为他镀上了光辉……
卢玄慎猛然转身,没有任何犹豫,不顾及任何风度,疯狂地往外跑。
身后,李承平的声音传来:
“来不及了。”
“她此时,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然而他不管。
他疯狂地跑,跑到冠冕掉了,发髻乱了,行经的人们用惊诧不已的目光看过来,仿佛看一个疯子,可他也无暇管,不想管,管不了。
他只能奔跑。
西天灿烂的云霞和他一起跑,时而如烟,时而如海,那不温暖却灿烂的霞光一直照耀着他,远远地、远远地……他曾经渴望拥有,却因为太过艳丽而退缩,而觉得刺眼,可是,那霞光,分明没有一点偏私地照耀到了他身上了啊。
他是个傻子、混账、不折不扣的糊涂蛋!
大街上、人群中、闹市里……他穿过一条条街道,明明没有去过几次的府邸,道路却谙熟于心,提醒着他曾经的自欺欺人,提醒着他的愚钝痴顽,提醒着,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而,晚霞终归要落幕。
夕阳坠落西山外,晚霞不待晚归人。
卢玄慎终于跑到那处府邸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西天最后一丝云霞也散去,只剩下无垠的夜幕,和夜幕上初升的新月。
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