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一声青锋落地。
却见是凌统的父亲凌操半跪在地上,以周身环护陆绩,抄起半垂的宝剑挥退了一层层围过来的人群。
陆绩的喉咙轻颤地滚动,然而竭力将齿关咬住不肯出声,一圈额发被虚汗沾湿,紧紧贴着几乎拧出青筋的眼角。
李隐舟知道他生性清高自傲,绝不愿以狼狈的模样示人,于是抬手拨开凌操的剑,扬了扬下颌示意他把人带去旁侧小憩的房间。
暨艳隔了人潮望过来。
却被凌统死死箍住了手。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陆绩身上,凌统飞快而轻悄地道:“他们是借着刁难你对陆氏发难,你没见陆伯言都还站着不动吗?你跟着走开是让这些小人得了志。陆郎就交给你兄长,先把这些……”
他鹰眼似的冷眸环视一圈:“收拾了。”
暨艳忽看向他,目光不定:“公纪身边的是你父亲?”
凌统无暇和他分辩前后,只道:“少主说要和陆伯言找人去,让我们父子看顾你二人,本想着有将军和我们在并出不了什么事。”
却没想到他都出面调停了,还有人不知好歹地往刀口上撞。
那人明面是呛暨艳无父无母,却暗指陆逊自幼成孤、陆绩年少失怙。陆氏不与世族合流,少不得招来一些冷眼,只是不敢明面撕开,只能拿陆绩的好友暨艳做文章了。
暨艳心头微微一凛,手臂在凌统的辖制下慢慢垂下来,双足似生根般一动不动,任漫卷的风掀动衣角。
他就这样远远地凝视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
将陆绩放平下来,凌操方松懈五指,撂下紧握的剑。
李隐舟匆匆取过案几上的笔写下个药方,不等墨干,从腰间取出一包炭粉一起递给他:“这方里除了给你的这包炭粉都是常用的药材,劳你拿去让人煎来,要快。”
凌操接过来后并不多问,将剑甩给他:“你们自己当心。”
李隐舟道一声多谢。
这间小屋是临时隔出来给失态的客人小憩片刻,周围三面硕大的屏风略遮断鼎沸的人声,重重身影映在上面,似一场粉墨表演的皮影戏。
陆绩侧卧着,目光空落落凝在上面。
李隐舟蹲下来,
借替他梳理衣衫的动作摸了摸他的背脊,瘦如竹节的身体上透了层虚汗,带着不正常的浮热。
见陆绩并不抗拒检查的动作,才掀开他的眼睑看了看,果然很苍白。
看贫血程度,这绝不是他第一次出血了,也不知他一个人隐瞒了多久。
他大抵猜测到病因,以气音低低道:“想咳嗽不必忍着,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闻言,陆绩胸口如脱水的鱼般陡然起伏,在剧烈的一声咳嗽中喷出一股血雾。
李隐舟观察着出血量,还好不算过于危急,给凌操的方子也是在张机原钻研出来的凉血止血法里加了效力颇强的活性炭,是改良版的柏叶汤。
他替陆绩细细擦去唇边血迹,这孩子过于敏感多思,看的透彻,活得辛苦,小小年纪惹上这种难缠的病,他亦感到棘手。
咳嗽之后,陆绩似耗空了全部力气,虚浮的目光被垂下的眼睫遮断,暂且平复下来。
房外的声音却似浪潮般一股一股袭来。
喧嚣而模糊的吵闹声中,孙权冷冽的声音如数九寒风。
“兄长与我皆是失怙之人,你今日在我兄长的宴席上撒野,莫不是也想替先父管教我们兄弟了?!”
不想孙权居然自己揭开一直不肯启齿的痛处,那人似梦初醒般,也不敢再醉:“某,某岂敢议论吴侯?某只是看不惯这小子借势张狂,少主切莫看错了人呐。”
切切嘈嘈的蝇语中,却听陆逊不急不缓地问:“他一个寒门子弟,你说他借势,是借谁的势?”
李隐舟几乎可以想见这两人的表情,一温一冷如早春和煦中还寒的风,最能让人卸下防备中了招。
只听见气急败坏的怒号:“陆伯言!你不要明知故问!他分明……”
“你说你不敢议论吴侯,难道是说吴侯心胸狭隘吗?”
清亮的声音犹夹着风雪,由远及近踏破风声,孙尚香的身姿从屏风前一掠而过,旋即没入重重叠叠的人影中。
她哗一声抖落了什么。
接着温温柔柔地道:“阿艳,兄长说见你穿得单薄,让我把这袭白虎裘给你。这还是昔年陆府所赠,兄长妥帖地收了很多年呢。你和陆郎是知己之交,这虎裘送到你手里也算一则佳话了。你们说,是不是
呀?”
语气里分明的亲昵让本来旁观的人纷纷了悟,立即选好了立场出声指责方才刻薄的男人不尊敬吴侯,不容他再狡辩什么。
“孔夫子都说有教无类,你这样言人失怙之痛,实在卑劣啊。”
“吴侯心胸宽广,怎么会计较一个少年的言辞?我看是你以己度人!”
……
门外一时哗然。
李隐舟缓缓呵出凝在胸口的一口冷气。
如今还对陆家耿耿于怀的世家多半对孙氏也颇有怨言,只碍于其气焰不敢声张。此番逮着暨艳指桑骂槐,也是一出积年的怨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