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地里,新制的袄子他平日只舍得看两眼,原本打算年节再穿的,却被踩得不成样子。 彼时的他尚不明白,为何他们穿戴的皆是名贵之物,却还要作弄个连新衣都没有的幼子,更何况这个幼子与他们还是亲兄弟。 “别打了,是大皇兄来了。” 他听嬷嬷说过,他与大皇兄一母所出,大皇兄一定会护着他的,他艰难地仰起头,看向那个在他眼中文气清瘦却高大的少年。 几乎是一眼便认出,这便是他的嫡亲兄长。 他被关在偏殿不许外出,曾不止一次问过嬷嬷,他的娘亲与兄长为何不来看他。 嬷嬷说娘娘艰难,大皇子课业繁重,他们的心中都是念着他的,让他莫要给他们添麻烦。 他最喜欢的就是听嬷嬷讲他们的事情,翻来覆去怎么都听不腻,他想兄长一定是知道他被欺负,特意来救他的吧。 他正要咧嘴笑,想说他没事他不疼,就见他那好兄长冷漠地从他面前走过,甚至除了第一眼的对视,后面便再未看过他一眼。 只轻飘飘地丢下句话:“莫要太过了。” 那话甚至是在关切他们,担心他们做的太过会挨罚,而他不过是株任人踩踏的野草。 不论是有苦衷也好,害怕他也罢,总之从那日起,他再未问过嬷嬷有关兄长的事。 直到他九死一生,看着那位文气的少年一步步坐上皇位,等来的却是让他去军中历练的旨意,原来根本就没什么苦衷,这对母子是单纯的不喜与厌恶他。 他自尸山血海中爬出,并不是为了来听她说什么赎罪的话,过往的种种也绝不是简单的赎罪便能改变。 夺皇位自然有趣,可皇位对他没那么大的吸引力,且这也并不足以令他们痛苦,他偏要在他枕畔酣睡,让他们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岂非更加有趣。 他此番归京,也是为了给这对母子添添堵,看到成帝每每对他畏惧厌恶又不得不低头的样子,真是舒畅极了。 苏太后许是也想起了旧事,见他油盐不进言语犀利毒辣,扯了扯嘴角,放弃了继续怀柔的法子。 沉了沉气转而道:“你想怎么样。” 凌越微垂着眼睫,日光正好照在他半边的脸上,他犹如阴暗角落里的鬼祟,可怖又森然地冷声道:“你说呢。” 苏太后被他身上那股戾气所震慑,搭在炕桌上的手指不住地轻颤着,“皇位你想都不要想……” 他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臆想,简洁明了地道:“沈婳。” 这令苏太后后头的话瞬间憋了回去,他是知道了什么吗?还是真的对那丫头动了情? 可丢了沈婳,那这江山不也一样要保不住,她的额头冒起了虚汗,眼睛愈发看不清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是你侄儿曾经的未婚妻,你这般是有违人伦的。” 凌越修长的双腿向前一横,狭长的凤眼微扬,“你也知道是曾经。” “虽是婚事没成,但他们的婚事全京城都知晓,若是改嫁了你,她往后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凌越就是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才迟迟没派人登门说亲事,他不擅长后宅之事,本要交给姑母,既然如今有人撞上门来,岂不是正好省了他的气力。 “没想到,太后还是个善人。” 旁人或许是真的在夸赞她仁善,可凌越却是毫不掩饰的讽刺。 苏太后拧紧的眉头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发出火来,她方才是被逼急了有些急迫,可冷静下来转念一想,沈婳凤命之事知晓的只有她与成帝。 绝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凌越定然是还不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那就不能是前者只能是后一个,她这次子竟是真的对沈婳动了心思? 苏太后的手指在桌案上缓缓蜷缩紧,“那你想如何?” 凌越的手指细细摩挲着,目光轻抬淡声道:“赐婚。” 既然她能赐一次婚,便能赐第二次。 接连赐婚,这叫她的脸面往哪放,苏太后不假思索地脱口道:“胡闹。” 凌越瞥了眼窗外的日光,算着她睡着的时辰,冷觑了她一眼道:“直隶有我亲兵一万。” 简短的几个字,几乎让太后的心跳都停了,直隶几乎环抱整个京城,是天子脚下心腹之地,他是何时在直隶驻军的? 若是旁人的一万,或许京大营与五城兵马司还能毫不畏惧,可他麾下都是能以一敌百的铁骑,一万就足以踏平京师了。 苏太后一面心惊胆战一面在心底骂成帝昏聩,这人马都驻扎在你眼皮子底下了,居然丝毫没察觉,过几日怕是连龙椅被人搬了都没感觉! 她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你想怎么样。” “赐婚。” “你这是在威胁哀家!” 凌越一手撑着额头,扯了扯嘴角轻蔑地道:“是。” 见她浑身发颤,又缓缓地补了一句:“我可没什么耐心。” 尤记得当年她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谁能想到今时今日,她这个做母亲的,反倒要仰他鼻息看他眼色过活。 苏太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额头的虚汗不停地冒,背脊佝偻几乎要坐不稳。 在他的目光再次扫来时,她虚虚地道:“哀家答应你。” 她若不答应,凌越即刻便会挥兵攻入宫门,到时沈婳也还是保不住,还不如再拖延些许时间,先将其稳住能拖一步是一步。 “你是知道我脾气的,莫要耍花招。” 他这一句威胁的意味十足,让苏太后涌出了些许可怖的记忆,八年前的一日清晨,她与往常一样清晨诵经。 不想刚推开禅房的门,外头就摆着几个齐整的木箱子。 她以为是住持安排人送来的东西,便让宫人打开,不想一打开便瞧见里面赫然躺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她被吓得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