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鸣抬手打断似要开口的夏琰,示意他先让自己说完。“有他们两人在,彻骨终于——是敌不过了。你也不用为顾世忠辩解什么——我其实没那么恨他,毕竟,那天外面人很多,单从门缝所见,我终究看不清他们交手是什么情形,看不清最后杀死了彻骨的究竟是谁——若不是你说,我都不能肯定,彻骨真是死在他们二人手上。”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一笑,“这么一想,我好像有点无情?彻骨是我师父,于我有恩,又是为我们母子而死,我理应详查他的死,理应为他报仇——可真的,大概是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报仇——我连我亲爹的仇都没放在心上,我也没将彻骨的死放在心上。”
夏琰与秋葵两双眼睛,此时都紧紧攫着他的一双目光,可他谁都没有看,那垂落的双眼漫然漏出些失真的复杂。“不对。”夏琰开口。即使不曾得他回视,他却也没有移开视线,“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又要杀程方愈——你要杀他,终也只能源于仇恨——出于比你父亲与彻骨之死更深切之‘仇恨’。”
“是不是因为你娘?”秋葵脱口截断,“是不是你娘她——她死于程方愈之手?”
沈凤鸣将目光抬起,看定她,“我娘——是死于魔音的反噬,与你那天走火入魔的情境相似,她也因心神忽乱,入了自己的幻,至死未能脱出,而我——我是个无用之人,我没有办法救她。”
他这几句话说得淡淡常常,可秋葵心中已如震起轩然**。湘水之战那天的情形重又在她脑海哗然回响,她在此时终依稀省悟了沈凤鸣当日一些语焉不详,与他那日如此悲伤却又决绝的表情。
她不及再深想。若依此说,沈凤鸣母亲也并非死于程方愈之手——至少,很难将这般深仇大恨只尽归程方愈一人之身。她犹犹豫豫,却也未敢就此追问,目光便向夏琰追循过去。
夏琰的表情也有些踌躇,“也就是说,那日残音镇之役,你母亲是……”他亦欲言又止,实不知此时该当安慰他还是装作肃然淡定。“黑竹中人只传那日琴声有多可怕,却只怕……只怕谁都没想到,引了如许恐慌的琴声的主人,竟自己都没能逃过……”
沈凤鸣哂笑,“我母亲的魔音造诣的确不凡,但受限于琴器,她甚至还达不到一音二幻的境地,那天的魔音,比起这次秋葵在湘水所用,其实远远不及。只是,湘水洞庭,地方广阔,琴声至君山方震得回音,不比小小镇子,琴音往返激荡,攻心更急。我们那间屋子,前后狭长,两头都有天井,琴声极易传出,而相邻每屋之间有些距离,门墙又高,魔音以内力送出,在这窄小巷弄之中往返混响,回声极大,这么小个镇子,一多半都能听得见,到高亢之时,整个镇子都能听闻。镇上喊杀之声原本震天,可在魔音之中,那些声音逐渐便如被压低,如被吸干了心髓般变得枯空——无论是谁头次遇见这等事,惊慌也是难免。口口而传,最后说得如何神秘可怖,都不足怪。”
他说着,面上却若有所失,“可是,魔音?再厉害的魔音,也远非那天最为可怖之事。”
面前那瓶酒已空了,沈凤鸣便伸手将另一瓶倒了些在杯中,将目光望向那个被屋顶遮住的天,再次陷入回想。“彻骨死的时候,身体倒撞在我们那门上——但门没有开。他将身体挡住了门,不肯让人进来。我娘的琴音——也是在这个时候,失了控制。”
他饮去一杯,看着秋葵,“你应该能体会吧?那种——被压抑的心魔一朝释放,按捺不住从指尖琴弦涌出的梦魇感——此前根本无法预知在哪一个瞬间,有哪一点心念的错落,就会将之引发。而你甚至想象不到自己竟能用出这等心力——你定不知道那天在湘水边,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用到了一音四幻——当年我母亲,魔音失控之后,琴声也如狂风疾雨,将镇子那般席卷。那些人——其实搬开彻骨的尸体就能进门,可在琴音止歇之前,他们始终没进来——我不知道是魔音之力太烈以至于他们无法行动,还是因恐惧而不敢进来。多半是二者兼有,因为我,当时就是这个动弹不得又恐惧至极的样子。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是彻骨的死叫我娘变得这样。但心底里,我其实不懂。在其后的这么多年里,直到现在,我都还是没办法懂。分明彻骨对我母亲没有十分情意,他为什么不肯走,定要为了她去战死?分明我母亲对彻骨也没有情意,她为什么会因他的死,失了方寸,入了心魔?
“可这答案,永远也不会有了。我记不得琴音失控的时辰有多久,我娘直到琴弦尽断后,才清醒过来——但那时,她的心脉也已断尽了。一个人用出比平日里高出十倍的心力,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哪怕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愿。
“琴声停了,我看见,门缝外的人还在,一时之间还无法就此闯入,但也蠢蠢欲动。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娘将死的这个当儿,我还有空注意这些。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天发生的事是真的。我直到那时候,还觉得——不过是一场梦,毕竟所有的一切,我都理解不了,更左右不了。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怔怔愣愣地站在她身旁而已。